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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尚君:道听途说的特殊价值

文汇学人 2024-01-27

范摅似乎不曾有机会接触上层公卿,他的《云溪友议》叙述喜谈名人轶事,主要来自道听途说。从史学征信的立场上来说,他的著作的真实性确实大可怀疑,但从文学传播视角,则有特殊的价值。



先讲两个故事。

唐宣宗大中年间(847-859),有过两件完全无关的事情。一是秀才孙明拟往潘州,探访曾任九卿职务而贬逐到那里的韦某,诗人李频写诗送行:“北鸟飞不到,北人今去游。天涯浮瘴水,岭外问潘州。草木春冬茂,猿猱日夜愁。定知迁客泪,应祇对君流。”(《送孙明秀才往潘州访韦卿》)潘州即今广东茂名,唐代是很边远的地方。李频为孙送行,也对韦的遭遇表示同情。就在此前后的大中十年(856),京城发生了一件怪事,京城巡逻发现一位长期落魄的术士衣装华丽,以为偷盗所得,将其逮捕,术士招供,司农卿韦廑欲求官,让他祷祝,术士要他自书官阶一通,然后大呼:“韦廑有异志,令我祭天!”祭天是皇帝的行为,醮禳是驱灾求吉,术士将二者混淆,当然是讹诈。韦廑听到喧叫,立即慌了:“愿山人赐百口之命,家之货财珍玩,尽与之。”算你狠,花钱避灾吧。巡逻上报,闹上朝廷,皇上还算明白,说:“韦廑城南甲族,为奸人所诬,勿使狱吏辱之。”将术士杖死,韦廑贬永州司马(《资治通鉴》卷二四九)。可是到二十年后《云溪友议》所载,韦廑写成韦觐,司农卿成了太仆卿,过程更详尽,附加京兆尹崔偘谓府囚叛狱与巫者交涉,韦的贬地换成了潘州,李频的诗成了“察院李公明远”,稍改文字,称为送韦而作。这位李明远是一品孙,大中六年(852)任左千牛备身,诗人杜牧为草制词。

代宗时的权相元载,出身不高,寅缘玄宗好道,开元末登四子科(为通道书者设置),安史乱后因善理财官显,代宗即位后入相,柄国政十六年,天下侧目。大历十二年(777),以罪赐自尽,据说受贿的胡麻就有八百石之多,牵连被贬的有韩愈兄长韩会、小说家沈既济。其妻为天宝名将王忠嗣女,夫败后自请从死,也算节烈女子。然而《云溪友议》卷下《窥衣帷》所载,王氏成为诗人王维的侄女,曾任宰相的河东节度使王缙女。相女嫁穷秀才,时久而见怠,于是王氏出奁资劝夫进学。元乃入京,以诗别妻自述委屈:“年来谁不厌龙钟,虽在侯门似不容。看取海山寒翠树,苦遭霜霰到秦封。”妻请偕行,并赠诗:“路扫饥寒迹,天哀志气人。休零离别泪,携手入西秦。”元到京“屡陈时务,深符上旨”,寻拜相,王寄诸姨妹诗:“相国已随麟阁贵,家风第一右丞诗。笄年解笑明机妇,耻见苏秦富贵时。”元贵盛无比,王又有诗劝戒。待元盈满被诛,代宗欲赦免王氏,王叹曰:“王家十三娘子,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,十六年宰相妻,谁能书得长信、昭阳之事,死亦幸矣。”坚求一死。这里包含了诗家女子能诗劝夫、贫贱夫妇相扶进取,以及才女殉死的几层故事。然而按诸史实,怎么也对不上号。元妻为王忠嗣之女,有元载所撰岳丈碑为证;王缙入相比元晚二年,他镇河东为大历三年诗,杜甫《诸将五首》“更喜临边王相国”可证,时元居相位已六年;《旧唐书·元载传》云王氏“素以凶戾闻,恣其子伯和等为虐”,与此之贤淑晓理异。

《云溪友议》作者范摅,自号五云溪人,是唐晚期越州(今浙江绍兴)的一位好事文士,该书自序称:“谚云:‘街谈巷议,倏有裨于王化。’野老之言,圣人采择。孔子聚万国风谣,以成其《春秋》也。”他认为孔子修《春秋》乃聚“街谈巷议”、“万国风谣”而成,他也有志效仿。就目下所知,他没有留下写诗的记录,更无诗歌存世,并世诗人包括长期居住越州的方干,也未见与他交往。宋初人说他有子能诗,方干见后评论:“必不寿。”真伪不详。范摅曾“少游秦、吴、楚、宋”,据说曾交结名流,可就书中揭示的线索,交往层次并不高。他向往编著“近于丘坟”的经典,然而他常分不清国史实录与“街谈巷议”的区别,以为听闻者皆足为信史。他强调刘向所云的“传闻不如亲闻,亲闻不如亲见”,知道纪事应求可靠,然而这段话恰来自王子年《拾遗记》卷一,那也是一本喜欢编造历代帝王后妃离奇故事的志异书,可见范摅心仪《春秋》,其实是依傍传奇。怀着如此好奇而庄重的心情,加上本身对本朝史实、文坛掌故以及人事、年代、地理等鉴别能力皆苦不甚高,《云溪友议》以五分之四篇幅记录唐诗故事,留下唐时民间有关名家名篇的大量离奇故事。

如同今日之娱乐记者或小道传播者一样,范摅只是认真记录者,他的记录真伪杂糅,事实与虚构并存。比如记大中七年(853)浙东幕府听盛小丛歌送侍御崔元范归京,崔作诗有“独向柏台为老吏,可怜林木响余声”句,时以为不祥,至是年秋崔鞠狱谯中而卒。近代出土有《雍丘县尉崔府君夫人卢氏合祔墓志铭》云:“长曰元范,由拔萃科聘诸侯府,升宪台为监察御史,不幸短折,士林痛之。”志主为其母。再如录廖有方元和十年在宝鸡窆旅逝者始末,也可与《西安碑林博物馆新藏墓志汇编》268号载《唐故京兆府云阳县令廖君墓铭》印证。录韦丹与僧灵澈唱和诗序,真实性也无庸怀疑。此外还有一些,不尽举。


范摅说柳宗元到柳州,友人吕温作诗相嘲:“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柳馆依然在,千株柳拂天。”吕温卒于元和六年(811),后四年柳宗元方守柳州。可见这实在是离谱不经的叙事。


然而以范摅之好奇而学无根柢,离谱不经的叙事也在在多有。比如他说贺知章与顾况“每在班行,不妄言笑”,其实贺去世时顾仅十来岁,顾入仕更在贺死后许多年。再如说柳宗元到柳州,友人吕温作诗相嘲:“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柳馆依然在,千株柳拂天。”及南卓镇黔南,吕又作诗:“黔南南太守,南郡在云南。闲向南亭醉,南风变俗谈。”其实吕温卒于元和六年(811),柳有哀唁,后四年柳方守柳州。南卓守黔更在吕卒后四十多年,岂非见鬼?其实这一切都是柳宗元《种柳戏题》的民间衍派作品,柳诗云:“柳州柳刺史,种柳柳江边。谈笑为故事,推移成昔年。垂阴当覆地,耸干会参天。好作思人树,惭无惠化传。”

范摅又述“皇甫大夫在夏口日”,有道士自称黄山隐,排衙而入,吟诗有“古者有七贤,六个今何在”句,“自谓我是一贤也”。大夫以名利相诱,道士即“脱其道服,饰以青衿,引见谢陈,礼度甚恭”,大夫怒而斩之,判书有“黄泉六个鬼,今夜待君来”。就揭露道士之假清高,确是好段子。但鄂岳节度驻节夏口,从来没有姓皇甫之节度使,而中唐名臣如皇甫镈,则没有这段经历,故事就不知从何而来了。

又述李杜事,说严武镇蜀,杜甫乘醉戏言:“不谓严挺之有此儿也。”严武怒而相讥:“杜审言孙子,拟捋虎须?”再说:“与公等饮馔谋欢,何至于祖考矣!”房琯也以微言得祸。严母“恐害贤良,遂以小舟送甫下峡”。“李太白为《蜀道难》,乃为房、杜之危也。”且解“所守或非人,化为狼与豺”二句“谓武之酷暴矣”。其实杜甫入严武幕府时,李白、房琯皆已亡故,《蜀道难》因殷璠《河岳英灵集》收入,可以肯定作于天宝十二载(753)以前,与安史之乱、玄宗奔蜀无关,更谈不上为房、杜忧了。范摅一不留心就把唐代民间之胡乱解诗记录下来了。在同一节中还有“章仇大夫兼琼为陈拾遗雪狱”、“陈晃字子昂”、“高适侍御与王江宁昌龄申冤”、李白作歌“疑严武有刘焉之志”、章彝外家报怨严武等离奇的记录,皆经不起史实的推敲。

又载徐安贞久居中书,恐遭罪累,“乃逃隐衡山岳寺,为东林掇蔬行者,诈喑哑不言者数年”。其实两《唐书》皆有徐传,自开元二十五年(737)入中书,卒于天宝三载(744)后不久,履历清楚,哪有时间躲到衡山作哑僧。

又载“秭归县繁知一,闻白乐天将过巫山,先于神女祠粉壁,大署之曰:‘苏州刺史今才子,行到巫山必有诗。为报高唐神女道,速排云雨候清词。’”白居易见题诗,告诉繁知一:“历阳刘郎中禹锡,三年理白帝,欲作一诗于此,怯而不为。罢郡经过,悉去千余首诗,但留四章而已。”称此四章“乃古今之绝唱”。其实白居易元和十三年(818)守忠州,刘禹锡三年后守夔州(境有白帝城),二人出守苏州、和州(即历阳)更在十多年后。诗刻在山石间,何可即去,何况宋欧阳修、陆游游庙见有李吉甫、丘玄素、李贻孙、敬骞、蔡穆等诗,皆在刘前。所记四诗,皆乐府《巫山高》,未必亲至题写。至于误记作者,尚是末事。一段叙事能错成这样,真亏范夫子之妙裁。

再如吟戎昱诗“千金未必能移姓,一诺从来许杀身”,范摅解释“京兆尹李銮拟以女嫁昱,令改其姓,昱固辞焉”,因作此诗。其实戎昱原诗题作《上湖南崔中丞》,是大历四五年间赠湖南观察室崔瓘,内容只是说感激知遇、重诺轻财之意,原作“千金未必能移性”,何曾有拒绝改姓之事,京兆尹李銮也不知所出。

以上诸端是可以理清事实者,还有许多极有名的诗事,仅知有讹误,不知真相究竟如何。

如云:“李龟年奔迫江潭。杜甫以诗赠之曰:‘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正值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’”此诗也见郑处诲《明皇杂录》,宋人编杜集时收入,且以“崔九即殿中监涤也,中书令湜之弟也”一段录作杜甫自注。岐王李范是玄宗四弟,卒于开元十四年(726);崔九是崔涤,也卒于同一年。杜甫那一年方十五岁,何曾有过这么阔的朋友?诗是好诗,就是与杜甫不合辙。

再如刘禹锡有名的“司空见惯”故事,范摅的记录最生动香艳:“昔赴吴台,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为余开宴。沉醉归驿亭,似醒,见二女子在旁,惊非我有也。乃曰:‘郎中席上与司空诗,特令二乐伎侍寝。’且醉中之作,都不记忆。明旦修状启陈谢,杜公亦优容之,何施面目也。”以刘自述出之,不让人不信。诗极有名,但叙事错得离谱。杜鸿渐相代宗,平生未曾在扬州任职,大历四年(769)卒,刘禹锡出生于其后三年,二人无缘会面。刘刺苏州时,镇扬州者先后为崔从、牛僧孺,二人皆未带司空衔。《本事诗》载此事另一版本,也难究诘。

又述顾况于御沟外得落叶题诗:“旧宠悲秋扇,新恩寄早春。聊题一片叶,将寄接流人。”写诗和之,从上流送入宫中,不久收到和诗。那年代电邮还没发明,内外传情如此方便。可唐人愿信,先后有四五种不同版本。

以上种种,要严肃考史,究明真相,实在是吃力不讨好之事。若从民间传播来考察,则可有较合理之解释。近百年来若敦煌吐鲁番出土学郎题诗、长沙窑出土瓷器题诗、长治出土墓志盖题诗,共同特点是随意抄录改动,没有定本意识,更不在意作者为谁,但在广大地域内,却有许多共同的内容,可以揭示唐诗民间传播的一些特点。著名诗人也如同今日之明星一般,有其拥趸,有关其人其诗的曲折动人故事,当然是民间乐于知闻的,有涉风情艳闻当然更好,至于是否准确可靠,那又何必在乎,考据家永远只是少数人。范摅一生未仕,行走下层,认真采辑记录,能力也不足以考清事实,恰好完成记录传闻原貌的责任。今人常以谣言或八卦指称讹误不经的道听途说,但一经流传,常不胫而走,唐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。

唐五代笔记,存者或佚而可辑者逾百种,其文献来源差别很大。如《大唐新语》《谭宾录》等以国史实录为依据,《北梦琐言》部分取资五代实录,均较翔实;《次柳氏旧闻》录柳芳述高力士所谈,《戎幕闲谈》《嘉话录》叙李德裕、刘禹锡所谈,《尚书故实》录宾护尚书(今人考为张彦远)所谈,《贾氏谈录》记贾黄中所述,也都来源明白;赵璘《因话录》录平生见闻,李浚(李绅子)《松窗杂录》录前辈所谈,可说渊源有自。范摅似乎不曾有机会接触上层公卿,他的叙述喜谈名人轶事,主要来自道听途说。从史学征信的立场上来说,他的著作确实大可怀疑,从文学传播视角,则有特殊的价值。

“明皇幸岷山,百官皆窜辱,积尸满中原。士族随车驾也,伶官张野狐觱栗,雷海清琵琶,李龟年唱歌,公孙大娘舞剑。”随驾士族居然由一群优伶组成,这就是民间思维。



学林(2014.11.14)
陈尚君 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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